顾湘《球形海鸥》丨《小说界》试读
我挺喜欢所有事情都是“真的”的感觉,不是凭空编造的。只是我个人的喜好或者说习惯,我很喜欢所有事情都搞确切,安排好,最好像案件一样清楚,让一切是成立的,尽量不要有那种“不对”的事。
——顾湘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球形海鸥
文/顾湘
散步,上课,吃东西,在宿舍里写论文,冬天还去了一次北海道,冬天之后,我已经新写出了七万多字,拆成小论文,到处投稿。不喜欢做例如写申请、写摘要之类的事,感觉向别人描述自己写了什么论文比写论文还要麻烦,写简历也是,说自己干过些什么,也比那些事干下来还要麻烦,也不喜欢讲课,很难站在那里一直讲而坚信值得别人一听。要是能纯学习就好了,但没有那等好事。就在那时,我在公园里看到了那个人。从东边过来,使我想起“生疏”这个词,像结束冬眠从洞里出来不久的步态,背微驼,低垂着头摆弄手机,有点成绺的长乱发披垂在眼前,仿佛还沾着碎的脏雪,等走近一点儿,还能看见他的脸上也蒙着一层苍白和如梦似幻的神情,既不像只是穿过公园、要前往某处的人,也没有将公园当成目的地,仿佛走在与这个世界重叠而又不完全重合的世界里,就像套印没对齐的版画,他不时径直走出路外,走到草或土上,对着不明所以的方向站住一会儿,陆续经过草地上一只兔子和一只老虎模样的儿童攀爬架,往“狮子在天空中飞翔的日子里”(一只白色狮子蹲坐着的雕像,不太像飞过的样子)偏去,到了旁边却没有看它,接着终于抬头看了看另一样装饰物:两根顶上都有一个带海鸥翅膀的球的细柱子,连带着看到了我,露出一丝“这是什么东西”的惊愕、困惑和觉得好笑的笑容——我像是被归入了球形海鸥一类莫名其妙、令人费解的存在——然后很快低下头——鼻梁挺直,握手机的手指细长——回到他的平行世界里,沿着来的方向返回,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。
过了几天,又在更往河边去一点的一个双手合十的僧人雕像那里看见了他(那尊雕像的上臂十分的长,我上网搜索看到,那位雕刻家还有上臂更长的雕像作品,以至于理应相合在胸前的手处在大约胃的高度)。我觉得我快要对他说话了,差点就要开口。“哎,”或者,“请问你在玩什么?”
我还想起,大约几个月前一个有点冷的晚上,在便利店里见到过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,女孩浑身上下都是连缀成片的奢侈品标志,看脸年龄很小,眉头紧锁,男孩我没看清,他们无声地不融洽着。我买完东西,出门看见他们站在门口,经过他们身边时还是没听到什么。现在没什么根据地在记忆里辨别:那是不是他?也许瞬间想了一串:是中国人吗?喜欢的是女性吗?有在交往的人?可能分手了吗?住在附近?还会遇到?人像是有个开关在脑子里的什么地方,一被拨上去,脑筋就滋啦一声转起来。
我从小是多情的儿童。走在有说有笑的表哥表姐身后,心里充满爱慕和痛楚——既爱表哥,也爱表姐,他们是四肢纤长、灵活美丽的少男少女,而我是大额头的儿童。在公共汽车上,会用侧面感受站在身旁的陌生青年,其实什么都感受不到,也没有长着食草动物的眼睛,对他已下车去不知不觉。一个人到对方长大的地方游玩,怀着近似微醺的兴冲冲、乐陶陶和淡淡惆怅,沿着水库往山的关隘走上半天,一片秋水不断轻泛着明媚的波光,至今是美好的回忆,但与对方的短暂来往却不是,假使本人或回忆寻上门来,只会引起不知所措和尴尬,如果躲避不了,只能带着歉意说是误会一场。骤然感到的,是好奇和过于活跃的想象。喜欢在了解之前无从谈起,了解之后又不见踪影。贸然开口,贸然表露出兴趣,到近旁一看就失望惶惑地退开,这样的事也不止一次。学习对方学习、研究、从事、喜欢的事,蘑菇、矿石、音乐、消防、情报工作、宇宙……多半比真的和本人相处要有意思——也许吧,我好像也从没进入真正和别人一起的生活,总是在很浅的地方就走开了。强烈吸引着我的兴许是大千世界,是大千世界在众生的细小切面上折射出的闪光。而爱是罕见的。在过去很久之后,我想有一两次或许是真的,但也没有真的在一起,所以我仍然不知道。我逐渐学着认识自己突然涌起的激情,为免因心思活络而成为轻浮之人,惹出不必要的麻烦:别太在意,掩藏一下,有时三五天就会消退,因人而异。就是这样对世界热心,又和世界保持着距离。
还有像坐立难安,从家里出去,到对方住处附近,或是可能出没的地方,或只是在随便什么街头走来走去,走上一通,排遣掉一点心里的激情,这样的行径,和忽然头也不回地跑出门去寻觅伴侣的猫有多少区别?我们都会被春夜感召吗?
理智是一回事,未能遏止我在散步时想要遇见他的期望。
以前我在郊区住过一段时间,在树林里散步经过一条小沟渠时,两只翠鸟一前一后从里面惊飞出来,炫丽的蓝色像一个奇迹,我想,原来这里有翠鸟啊,猜测翠鸟的家就在小沟渠的泥壁上。之后散步就盼望着见到翠鸟,当然不是常常能看见。它像小小的活的神一样,总是突然现身,叫人一阵惊讶(不管见过几次)。啊还有隼,偶尔会看到隼在很高的天空中飘浮或滑翔着,随之度过安静、缓慢而易逝的片刻,也会因为想要见到它而常抬头看天,绝大多数时候天上空空荡荡,或有白针般的飞机缓缓前移,又增添了一点对它身影的怀念。眼下也是相似的心情。不过那个人既不像翠鸟,也不像隼,非要说的话,大概像非繁殖期的红胸姬鹟,不显眼的灰绿色,在近地面的灌木丛中觅食。
顾湘
已出版《为不高兴的欢乐》《好小猫》《赵桥村》《在俄国》等小说集和随笔集,生活在上海,现在主业是为别人画画,副业是自己画画、写写、玩。
顾湘的自问自答
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个小说?
原因之一是我花了人生中的很多时间在打游戏上,我不想对它熟视无睹。
为什么会提到一次看上去对情节没什么用的地震?
是个隐藏的时间定位,就好像在树上刻的一个记号,刻舟求剑。
我挺喜欢所有事情都是“真的”的感觉,不是凭空编造的。只是我个人的喜好或者说习惯,我很喜欢所有事情都搞确切,安排好,最好像案件一样清楚,让一切是成立的,尽量不要有那种“不对”的事。虽然我不会把所有我搞清楚的事都写出来,但我会在自己心里把它们都确定好,具体的时间、地点,各人的年龄,路上需要的时间,等等,各种事,我会舒服。还有很多别的确实存在的东西,比如“球形海鸥”和最后那棵山梨树,我也仔细想过“我”写的论文是什么。
但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写太多具体的地点什么的。我在旅游时也是不求甚解的游客,不在乎具体是哪座山、哪座寺庙,去过了也不知道去的是哪里,那些山水林木给我的感受深深印在我心里,对我来说就够了。
写一个整天玩的小说不怕引起反感吗?
怕的。但是不服气,想说人的生活有很多种形态。我希望各式各样的普通人能过着各式各样的普通生活,而不是所有普通人都只有一种普通生活。而且,即使是所有普通人都只有一种普通生活的世界,也还有不可思议的人拥有不可思议的生活呢,那才是可怕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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